所有人离开后,侯大利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陈凌菲微博。
陈凌菲发微博挺有规律,几乎每天都要发三条,时间长了,微博数量不少。她的微博主要内容集中在家居、服饰、旅行上面,还有少量日常感悟。与一般女孩子不一样,陈凌菲多发风景照,很少发生活照,即使有生活照,都没有露脸。
侯大利想起陈凌菲母亲的神情,同意了李大嘴针对母女俩的“母强女弱”评价。陈凌菲温柔贤淑,如一朵安静花朵开在幽谷。美丽花朵刚刚开放便凋谢,这让他在黑夜中悲愤起来。
微博内容挺多,侯大利看得很慢。凌晨,看了三分之一的内容。躺在床上时,他闭着眼,一件件物证就浮现在脑海中。当鸭骨出现以后,他翻身坐起。
早上,离开饭店,进入刑警大楼,侯大利身上的太子光环自动退去,瞬间变回二大队资料员。打扫完资料室,侯大利接到朱林电话。
“陈凌菲案有没有进展?”
“到现场去看了,也看了以前提取的物证。客观地说,技术室的现场勘验人员工作非常细致,水平很高。美中不足的是对物证的应用,刺刀都打开了,却没有捅进去。”
侯大利答得很直接,没有隐藏自己的观点。刑侦是科学,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他不考虑与科学无关的事情,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朱林神情严肃起来了,道:“这么说,你还真有进展?”
侯大利道:“不是进展,而是发现了有一条可以挖下去的线索。”
朱林道:“简单直接,不要卖关子。”
侯大利道:“物证里有一些鸭骨头,这极有可能会是突破点。原因很简单,啃鸭骨头时,鸭骨头上多半会留下人的唾液,人的唾液里含有口腔上皮细胞,口腔上皮细胞含有细胞核DNA,我们若是能从鸭骨头得到唾液检材,就可以和怀疑对象进行比对。当然,也有可能提取了唾液检材,却仍然找不到犯罪嫌疑人,但是我们至少有了一个锁定犯罪嫌疑人的重要证据。有了这个证据,犯罪嫌疑人迟早会归案。”
朱林没有表态,拿起电话,将重案大队宫建民、技术室负责人老谭叫到办公室。
老谭五十来岁,头发谢顶,听完侯大利的分析,鼓着眼睛道:“鸭骨头冷冻过,我们技术室没有能力提取类似干燥唾液。”
侯大利道:“刑警总队技术室能做,我在刑侦系时,到总队技术室参观过,这是他们的一项重要成果。”
朱林转头又问老谭,道:“当时,为什么要把鸭骨头保存下来?”
老谭道:“小林做的现场勘查,他这人就是收破烂的,每次都要提取大量物证。很多物证到底有什么用处,估计当时也没有想清楚。”
江州这几年累积了好几起未破命案,给刑警支队极大压力,若是能够以鸭骨头为突破口侦破陈凌菲案,那么就能减轻刑警支队面临的巨大压力。朱林当即拍板道:“老谭跑一趟总队。如果他们不能做,就请他们向公安部刑侦局请求帮助。”
在等待鉴定结果期间,侯大利和李大嘴继续调查,这一次直接与代小峰联系。
代小峰所在的公司在西城,名字叫作峰凌科技,峰凌前面的峰字是代小峰的峰,后面的凌字是陈凌菲的凌字。公司在写字楼十八楼,侯大利和李大嘴被带到了代小峰办公室。代小峰办公室约为一百平方米,一大排落地窗,整个西城尽收眼底,很有气势。
在侯大利想象中,代小峰是那种戴着眼镜、身材稍显柔弱的科技人才。事实上,代小峰没有戴眼镜,体形颇为挺拔,并非文弱书生。
秘书泡茶之后便退出办公室,代小峰坐在李大嘴和侯大利对面,道:“请问两位警官,是不是有了新线索?”
李大嘴道:“我和侯警官在办理陈凌菲案,需要了解情况。”
代小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为什么又换人?换来换去,每次我都得重新讲一遍。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李大嘴面对事主时态度很严肃,道:“警方一直在追查,有时调整人员很正常。我有几个问题想来核实。”
侯大利暗自观察代小峰,想从其脸上表情看出异常。在回答问题时,代小峰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低头,双手撑脸,回答问题时,不时有泪滴流下。
半小时,调查结束。代小峰所言与重案大队记录基本一样,没有新线索出来。当代小峰抬起头时,眼睛红红的,满脸泪水,哽咽着道:“我愿意配合警方,随时欢迎来调查。但有一个请求,你们的人别换得太多,每换一次人,又得让我回忆一遍。这让我很痛苦。”
两人出了门,李大嘴问道:“你怎么看代小峰?”
侯大利回想起当初杨帆出事后自己的心情,道:“痛苦是真实的。”
李大嘴道:“你观察了半天,就这么一个傻结论?”
侯大利耸了耸肩膀,道:“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李大嘴抬手看了看手表,道:“再走一家,找一找陈凌菲的同事。”
傍晚时分,侯大利和李大嘴从陈凌菲同事家走访出来。陈凌菲的同事居住地与陈家不远,李大嘴又看表,道:“去吃饭。走了半天,还真饿了。今天晚上老兄请客,到滨江路小喝一杯。”
侯大利道:“在外面吃饭怎么能让师父破费。师父真别跟我客气,国龙集团的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李大嘴呵呵笑道:“有个富二代徒弟真好,吃吃喝喝,没有心理负担。”
两人来到商业气氛浓厚的滨江路小吃城,找了一家环境最好的小店,点了烤河鱼和啤酒。
侯大利选了一个背朝江州河的位置,尽量不用目光与河水相接。
江州河是季节河,在枯水期河水只能到膝盖,后来在城区马背山打了隧道,将城外马溪河的水流引进城,为江州河补水,城区河道这才变得水流充沛。水量大,流速快,江州河顿时变得清澈起来,成为居民们夜间流连忘返之地。
河水在身边流过,微风拂面,旁边食客们高谈阔论,构成一幅特有的画面。李大嘴接到妻子电话,立刻拿着手机站在一边,点头哈腰地解释,隔着手机赔笑脸。
回到桌边,李大嘴这才解释坚持到河边的原因,道:“你嫂子和侄女到这边练琴,我让她们两人一起过来,回家煮饭也麻烦。”
得知李大嘴老婆要来,侯大利赶紧又点了两个硬菜。他在刑警支队里关系最亲密的便是眼前的话痨李大嘴,李大嘴怕老婆在朋友面前根本不掩饰。侯大利一直都好奇这个“河东狮”到底是什么凶悍模样,所以当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个儿女子带着一个同样清秀的小女孩走过来时,他很惊讶。
“你就是侯大利?我家大嘴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李大嘴老婆叫胡秀,名如其人,说话声音都细声细气。
“嫂子好,我早就想到师父家拜访,时间总是不对。”侯大利很客气地道。
胡秀让女儿坐在身旁,将硕大的琴箱放在椅子上,道:“家里乱得很,都不好意思请同事们到家里来。李琴每天要学琴,作业也多,大嘴这人办起事就不顾家。我在教初三,毕业班,每天也早出晚归。有时真不想让女儿去学琴,可是大家都在学,女儿没有一点特长,也不行。”
侯大利注意到胡秀眉角有细细皱纹,而且和李大嘴一样都挺喜欢说话,道:“嫂子,我这几天都和师父在一起,办起案子实在顾不了家。”
李大嘴道:“老婆,我徒弟才来都晓得累,真不骗你。”
侯大利望着殷勤照顾女儿的李大嘴,忽然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耙耳朵。耙是由于爱,并非怕,更是对自己因为工作而将所有家里事抛给妻子的愧疚。
吃过饭,胡秀和丈夫、女儿沿着河道回家。
“老公,侯大利一点都不像富二代。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当刑警,又累,又危险,又赚不到几个钱。当初不懂事,才被你那身警服骗了。若是能穿越,我肯定不会找警察。”胡秀知道侯大利是国龙集团老板的儿子,作为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早衰的女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侯大利要傻傻地来当刑警。
李大嘴牵着女儿的手,道:“他有一个绰号,叫‘变态’。不仅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听到一个传说,但是未经证实。”
得知侯大利是为了给杨帆报仇才来当刑警,胡秀对侯大利顿生好感。
侯大利独自坐在河边,目光追随着一家三口的背影。
自从杨帆出事以后,他一直不愿意接近任何一条河道,每次看到河中波浪,往事便如刺刀一样狠狠捅进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更严重的是身体会如生病一样眩晕。吃饭时,侯大利坐在河边一直没有直面波浪。当一家三口离开后,他转头面向河面,盯住波浪,很快就天旋地转。
背向河面,眩晕才慢慢解除。侯大利心情越来越灰暗,往日情景没有丝毫褪色,如密集的子弹一样,将灵魂穿出无数孔洞。长期以来缠在心中的毒蛇又钻出来:“如果那天我不去喝酒,陪着杨帆回家,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黯然离开河道,钻入城市之中,密集的子弹被钢筋水泥阻拦,灵魂暂时得到安全。
回到高森别墅,侯大利没有开灯,打开音响,在书房静静听杨帆喜欢的《梁祝》。在他耳中,《梁祝》曲调充满忧伤,在黑暗中静静流淌。
陈凌菲的秘密
几天后,侯大利拿到了鉴定结果:鸭骨提取的唾液里检测出来的DNA与陈凌菲丈夫代小峰的DNA一致。
代小峰在案发当天四点多钟给陈凌菲打过电话,陈凌菲在五点十二分买了酱鸭,酱鸭骨头验出了代小峰的DNA。这一串事情连起来,谁是凶手呼之欲出。当初重案大队办案刑警见了现场以后,直觉上觉得代小峰杀人嫌疑最大。从现在的线索来看,老刑警们的直觉极具参考价值。
当前有一个障碍没有破解,有众多员工可以证实代小峰在单位的时间线,这个时间线非常有力,将代小峰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经过支队研究,报经主管副局长刘战刚批准,江州公安局决定对代小峰上技侦手段。
刑警支队长的事情繁杂,可是无论事情再多,朱林每天都要抽空到二大队资料室走一趟,看一看最新进展。到市局开会之后,朱林回到办公室,没有进门,直接到了二大队资料室。
资料室办公桌上摊开了一张江州地图,地图上有铅笔所画的路线图,侯大利咬着铅笔,对着路线图苦思。
“有没有新发现?”
“支队长,还是卡在时间上。我和师父再次询问了代小峰公司员工,吃饭前和吃饭后中间的五十分钟时间不足以让代小峰从西城到东城,又从东城到西城。”
朱林眉头紧锁。虽然鸭骨头上面检出了代小峰的DNA,可是代小峰是陈凌菲的丈夫,在家里吃饭很正常。酱鸭小票只能证明在这个时间点买了酱鸭,但是不能证明代小峰吃的酱鸭便是五点十二分所购买的酱鸭。更为致命的是陈凌菲胃里并没有发现酱鸭,更准确地说她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点苹果。
“如果是代小峰作案,那么作为一个从来没有犯罪记录的人,选择杀妻肯定有重大理由,而且,不论他伪装得多好,总能找到破绽。”朱林离开资料室前,和丁浩一样,重重地拍了侯大利的肩膀。
从理论上确实如此,可是要找到突破口,确实很难。
侯大利再次看了一遍作为物证的监控视频。当天下午进出小区一共有一百零七人,重案大队工作很细,案发时花了大量精力去调查一百零七人,与一百零七人全部见了面,没有发现线索。
一百零七人的调查材料厚厚一堆,工作很扎实。
放下资料,侯大利找到李大嘴。
“又去现场,跑了无数遍了。走吧,坐在办公室也难受。”李大嘴其实挺喜欢与侯大利做调查,调查以后,时间就相对灵活,可以抽空接女儿,或者回家做饭。
两人来到案发现场,里里外外又走了一圈。在抓住土孙的小巷道里,侯大利道:“凶手肯定是进了小区,这一点毋庸置疑。整个小区有四条通道,唯独这条小巷道没有监控,是一个大漏点。”
两人沿小巷道来到小区院墙。
院墙有三米高,墙顶有监控。望着这个监控,侯大利叹息道:“当初有一个重大失误,只是调取了大门外的监控,其他几个点没有留下来,现在想查都没有办法。”
李大嘴道:“你不能用上帝视角看问题,任何一个侦查员都是普通人,不能预知案件细节,必然会犯错。每个案子倒推时往往都会发现一些问题,办公室的人上下嘴唇一碰,就说侦查员工作失误。实际上当初查案时侦查员会面对一团乱麻,每一条有用线索从破案后来看很清楚,最初却隐在乱麻里。”
这个理由无法说服侯大利。他将自己带入当初案发现场,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当时的办案民警为什么不调取其他几个监控点的视频。不调取,这确实是重大失误。
高中同学金传统约了饭局,侯大利稍有犹豫,还是同意参加饭局。杨帆案最有可能还是情杀,杀人者或许就隐在当年同学之中。这是他愿意参加同学聚会的最大动力。
某些同学想通过侯大利搭上国龙集团的关系,或是做生意,或是想帮助亲朋好友找工作,对于这些事情,侯大利几乎都给予了关照,所以侯大利在同学圈子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唯一让几个漂亮女同学不满意的是侯大利对感情问题很死板,根本没有给予女同学任何机会。
“这是王永强,五班的。你还有印象吗?”金传统将一个戴眼镜的同学介绍给侯大利。
“我们做操时经常排在一起。”侯大利回想了一会儿,脑中有了眼前之人在高中阶段的印象。他在高中阶段没有太多特点,是很普通的学生,放在学生堆里毫不起眼。唯一印象总是穿一件灰衬衣,走路低着头。其实说灰衬衣不准确,应该是一件白衬衣,只是穿的时间太长,渐渐变成了灰衬衣。还有一点,他和杨帆曾是初中同学。
“王永强是我们当中最早参加工作的,如今是培训学校校长。他没有读大学,比我们读大学的还有出息。”金传统介绍道。
侯大利读了四年大学,出来后是菜鸟刑警。王永强没有读大学,在四年时间里创下一所培训学校,还是挺厉害的。
“具体培训什么?”
“最初是电脑培训,后来搞成综合培训,现在还附带开了一个驾校,生意还行。当然和国龙集团相比,就是大象和蚂蚁的区别,甚至更大,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与多年前相比,王永强褪去青涩,肚子明显凸了出来。
王永强说话时也打量着侯大利。与读书时代相比,成为刑警的侯大利几乎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富二代纨绔子弟的样子,说话很沉稳。
“你们别站着说话,坐下来。”杨红挺有组织能力,安排同学们纷纷坐下,然后顺势坐在了侯大利身边。在喝酒之时,她一直在照顾侯大利,还不时帮侯大利挡别人的敬酒。
侯大利当然知道杨红的想法,只不过杨红虽然漂亮,却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且曾经是杨帆的好友。他就一直装傻,对杨红暗示不予回应。
晚上九点,王永强打开包间电视,调到江州电视台。
侯大利很少看电视,更别说江州电视台。当看到江州电视台的画面时,他觉得电视台的播音员实在做作。
杨红道:“王永强,把电视关了。”
王永强道:“等一会儿,我看看新闻。今天江州搞了一个龙舟比赛,我们学校组了队,今天还不错,第三名。”
新闻很快就播出了比赛片段。
在江州河出城段有一个人工湖,是新城区标志性区域。从去年开始,每年在人工湖上搞龙舟比赛,热闹得很。由于湖边配套设施好,湖区成为江州地价最高的区域。六条龙舟并排而列,每条龙舟上坐了二十人,前面站了一个敲鼓的壮汉。在鼓点和呐喊声中,龙舟飞速向前。挂有“永强学校”旗帜的龙舟获得了第三名,岸边拉拉队也挥动着“永强学校”的大旗帜。
喝完酒,杨红主动与侯大利一起离开饭店。她借着酒劲,主动握了侯大利的手。侯大利被握住手,身体略为僵硬,正要从杨红手中将手抽出之时,恰好手机响起。接完电话,侯大利借口有急事,匆匆而去,将杨红留在饭店门口。
回到高森别墅,侯大利到卫生间重新洗了一次手。当初江州一中一班有两个杨的传说,一个是杨帆,另一个是杨红。杨红能和杨帆并称二杨,颜值也不低,至少在江州算得上中等以上水平。
尽管漂亮,杨红却没有进入侯大利心中。他独自在房间发了一会儿呆,打开电脑随意浏览,最后又回到陈凌菲的微博上。陈凌菲遇害,微博停止,往日画面仍然保留。知道内情的旁观者读到这些微博,更会嗟叹。
微博内容是一扇门,通过这扇门,可以进入一个年轻女孩的内心世界和日常生活。陈凌菲颇有生活情趣,对新家充满了爱和遐想,很多相片都与新家装修有关。
突然,一个模型进入侯大利视线。
书房里有一个别致的小船模型。陈凌菲在微博说道:“单人皮划艇模型放在书桌里,可以纪念老公当年水上搏斗的日子。”
侯大利感觉头脑中某根弦被拨动。这根弦被拨动以后,持续在脑中响起,让他不得安生。
从地图上看,江州城区被马背山分成了西城和东城两部分。准确地说,是西城和东城被马背山分开,由一条马背山本身的峡谷地带连接。从西城到东城容易出现交通拥堵的原因除了车辆增多以外,与地形有关。车辆必须绕行到马背山一处峡谷地带,峡谷地带无法多修公路,自然成为堵点。
除了马背山以外,城区原有穿城而过的江州河。江州河是季节河,淡季水量少。为了解决江州河水量在淡季水量少的问题,市政府花巨资在马背山打了一个隧洞,城外另一条河水能过隧洞进城。
侯大利开车来到陈凌菲所在小区,走过抓土孙的小巷道,小巷道有一个口子与引水工程的河道相通。他拿着手电,走到河边,又沿着植被茂密的河堤,步行五分钟就来到了隧道口。
夜晚的隧道口格外安静,能清晰地听见水流声。侯大利强忍着眩晕,用手电仔细观察隧道口。
隧道有一个车道宽,水面距离隧道顶部约有一米五,足够皮划艇进出。若是代小峰真有划皮划艇的本事,从西城到东城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至于能缩多短,则要做实验。
他在水边久留一会儿,阵阵冷汗冒了出来,还想呕吐。
“我是一名刑警,必须克服不能到河边的问题。”
侯大利为了治愈这个暗疾,坐在河边。黑色夜晚、微微河风、淡淡水腥味,直接将他带入河边行船三天的至暗时刻。他身体如在船上晃晃荡荡,头脑昏成一片,坚持了一会儿,呕吐出来。
侯大利无法抑制住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离开了河道口,独自走到城区,孤单单的背影在街边拉得很长。
“谁?站住。”街边的巡防队员发现了这个可疑之人,追了过来。
侯大利头脑还在旋转,胸口沾满呕吐物。巡防队员指令从耳边滑过,没有进入脑中。一个巡防队员性急,上前拽住侯大利衣领,道:“别走,做什么的?”他感到手中滑腻,举手看了顿觉恶心,用手电照住侯大利的脸,骂道,“喝了多少酒?傻掉了!”
侯大利被踢了两脚以后,突然间似乎穿过时间通道,又从晃荡的小船回到现实中。他躲开踢向自己的脚,道:“别动手,有话好说。”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刑警队的。”
“你是刑警队的,我他妈的就是中南海保镖。”
几个巡防队员根本不相信眼前醉汉是刑警,推着他朝派出所走。侯大利哭笑不得,又不想与他们废话,便随着他们到派出所,中途想给师父打电话,也被制止。走到明亮处,他低头看着胸口,才发现自己确实一塌糊涂,难怪被人怀疑。
到了派出所,值班人员很快核实了侯大利的身份。尽管心有疑惑,巡防队员还是连声道歉。特别是动手打了人的巡防队员,更觉得不好意思。
侯大利彻底从河边情景中恢复过来,道:“这是你们的工作,我肯定配合。我真没有生气,中南海保镖。”
侯大利离开派出所时,自称中南海保镖的巡防队员追了出来,特意塞了包烟,表示歉意。他原本想给师父打电话,想起师父难得有一个完整的夜晚陪嫂子,便没有打电话。他没有回高森别墅,直接回到刑警二大队资料室,重新梳理自己的思路。
鸭骨头锁定了代小峰的DNA,皮划艇基本上能够解决时间问题,所有环节都打通,代小峰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代小峰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陈凌菲一直在坚持发微博,在遇害前一小时还发了一张新家相片,从微博来看,她完全不知道有一朵乌云笼罩在自己头顶。陈凌菲母亲非常理智,没有对女婿有任何怀疑。
侯大利整晚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夜不能寐。
“侯大利,昨晚做什么去了?”朱林早上接到所长道歉电话,得知侯大利深夜独自狼狈地行走在街道上,担心其“纨绔病”发作,便直接上楼,询问其昨晚行踪。
侯大利神情平静,道:“我可能找到了突破点。”
侯大利、朱林、李大嘴三人直奔渠道口。在路上,朱林打电话让具体负责此案的重案大队副大队长黄卫带两个人到水渠另一边。
白天,渠道口的情况更加清楚,从渠道口到岸边皆是厚实的绿化带,隐蔽性很好。渠道口约有三米宽,顶部距离水面有一米五左右。站在水边,侯大利胸口又有些烦闷,闭上眼,身体似乎也晃荡起来。
“你不舒服?”李大嘴看到侯大利脸色不对,问道。
侯大利摇头,道:“昨夜有点受凉,不要紧,没问题。”
朱林看了看手表,道:“什么时候能来?”
话音未落,两个人出现在河道边,抬着一个单人小艇。下河时,朱林道:“你们不弄点保护措施?”
身材高大的汉子脸色黑黑的,笑起来露出白色牙齿,道:“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专业。”
小艇下水后,八分钟就收到对岸电话。随后逆水回东城,用时十一分钟。
做完实验,朱林将两个划艇人叫过来,详细询问省内购买小艇的地点。单人皮划小艇是体育用品,购买人都很专业。在这种情况下,以物查人是最简便的方法。
两个侦查员来到省城,很快在购买记录中找到了代小峰的名字,购买时间是陈凌菲遇害前两个月。
证据链条基本齐全,刑警支队依法对代小峰采取了刑事拘留强制措施,由三大队经验丰富的预审员进行审讯。
十四小时后,代小峰终于心理崩溃,交代了杀人经过。
侯大利和李大嘴作为办案人员,在监控室里观看了审讯。
代小峰身体结实匀称,站立时气宇轩昂。当他心理防线被攻破以后,整个人就如被戳破的皮球,软成一团。
代小峰精神垮了,不停喃喃自语:“我是爱小菲的,她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我没有爱过其他女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给了我很多支持。我现在事业有成,一年纯收入四五百万,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我和小菲买好了新房,也到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当预审人员问起动机时,代小峰紧缩的身体又挺起来,道:“我很幸运,创业成功了,又娶了陈凌菲。我以为人生已经走上了幸福的轨道,可谁知前面就是一个悬崖。我收到了一个匿名寄出的U盘,U盘里有三段视频。”
说到这里,代小峰脸上肌肉抽动,小声抽泣起来。
“什么视频?”预审人员等到代小峰情绪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提问。
“是陈凌菲援交的视频,和同一个人,有三段。”说到这里,代小峰握紧双拳,狠狠捶打桌子。手铐连在桌上,手臂幅度很小,却打得桌面砰砰直响。
代小峰咬牙切齿,青筋暴露:“我最初不敢相信,可是那个援交的女人真是小菲。屁股上的胎记、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不可能是其他人。援交时,房间开着电视,里面还在放新闻,我从新闻里看到了当时的日期,是我创业失败、弹尽粮绝、求救无门的那段时间,我甚至几次想到自杀。后来,小菲不断给我钱,让我给仅剩的两个员工发工资。她说是借的钱,我真傻,居然就相信了,完全不知道她一直在用她挣的脏钱,帮我维持局面。”
代小峰号啕大哭。
侯大利和李大嘴面面相觑。锁定代小峰后,他们一直在猜测其杀人动机。代小峰事业成功,陈凌菲全心全意为了新家,经过调查,基本排除仇杀、财杀,那最有可能就是情杀:代小峰有了新欢,为了摆脱陈凌菲,产生了杀意。
代小峰说出的理由居然与他们的猜测完全不一样。
李大嘴惊得目瞪口呆,议论道:“虽然妻子援交真心不能接受,可是事出有因。陈凌菲是好女人,为了丈夫愿意做所有事情。代小峰真不是个男人,就算不能接受妻子援交,也可以离婚,没有必要起杀心。”
“我实在过不了心理那一关,每当和她睡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想起她和其他男人做爱的各种姿势,特别是她的呻吟,每时每刻都在我脑里回响。好几次在做爱时我都想掐死她,还是下不去手。后来买了小艇,利用时间差,想制造不在家的假象。”
代小峰交代完作案动机,整个人的精神气完全垮掉,完全没有一丝社会精英的模样。
侯大利对眼前男人没有丝毫好感:代小峰是极度自私的男人,陈凌菲爱上代小峰是瞎了眼睛。
李大嘴道:“代小峰确实是爱陈凌菲的,爱到深处,便成了恨。”
侯大利摇头道:“他是精心作案,作案以后,自己还要生活得好好的。若是爱到深处,那就会激情犯罪。代小峰心胸狭窄,爱自己胜过爱陈凌菲,远远胜过。”
陈凌菲母亲一直对女婿颇有好感,得知真相以后目瞪口呆,当着办案民警的面发作起来,大吼大叫道:“我女儿绝不会卖淫,肯定搞错了,有人陷害!”她本是大学教师,一辈子最重面子,根本不相信乖乖女居然会卖淫,而卖淫对她来说是比死亡还要丑陋且不能接受的事情。
侯大利对陈凌菲抱有深深的同情,面对发疯一般的陈凌菲母亲,愤怒地对李大嘴道:“这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看过陈凌菲微博,她对母亲是敬而远之。陈凌菲母亲从小管理得太严,没有让陈凌菲感受到爱,所以遇到渣男就失去理智。陈凌菲出身书香门第,援交背叛了从小受到的教育,需要极大的勇气,这也是极大的爱。以我的观点,除死无大事,就算陈凌菲曾经援交,至少有活着的权利。另一方面,陈凌菲母亲太强势,强母弱女。陈凌菲宁愿援交也不向父母开口借钱,母女关系扭曲到这个地步,简直可悲。”
李大嘴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你是刑警,不能过深陷入案子中,这对你的心理健康不好。破了案,将这件事忘记掉。生活还要继续,太阳明天还要升起,丧钟要为那些杀人犯而鸣。”
破了案,侯大利作为办案人员,和李大嘴一起得到了市局和刑警支队的高度表扬。但是,侯大利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走出得知案件真相后的阴郁心理。
夏末,侯大利来到江州公墓,给杨帆上坟。每年这个时候,他必须来给杨帆上坟。上坟结束以后,他会沿公墓小道慢慢行走。今年,他特意找到了陈凌菲墓。
由于看过陈凌菲所有微博和纸质材料,侯大利打开了一个女孩子生活的窗户,知道陈凌菲很多生活细节,了解她的爱好以及梦想。陈凌菲已经由陌生人变成了他从未谋面的朋友,闭上眼,他脑中似乎能呈现出陈凌菲的面庞。
站在陈凌菲墓前,侯大利放下花束,惊讶地发现陈凌菲墓碑上的相片被砸出一道明显痕迹。他来到公墓管理处,亮出警官证,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公墓管理人员道:“砸碑的人是死者妈妈。当时我们保安及时发现,还报了警。和我们管理真没有关系,她妈上坟突然砸碑,我们怎么管得了。”
侯大利离开公墓,最初还想要帮助重新弄一张陈凌菲的相片。坐在车上,这个想法烟消云散。生活就是如此,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伤痕,有的在心里,有的在身体,有的在墓碑上。
陈凌菲案历时一年,终于告破,刑警支队上上下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朱林到老姜家里约了一顿晚餐。
桌上菜很简单,只有一大盆红烧鲫鱼。老姜拿了一瓶老酒,兴致勃勃地道:“今天我到江州河里钓鱼,下游一个回水沱,收获颇丰,半桶鲫鱼,全是半指宽的土鲫鱼。老朱今天有口福了。”
朱林拧开瓶盖,斟满了两杯,道:“陈凌菲案子破了,破得很精彩。侯大利确实不错,老天爷赏他吃这碗饭。这一个案子,他至少能得个三等功。”
老姜端着酒杯喝了一口道:“你还要准备实施计划?”
朱林猛地将一杯酒喝进嘴,道:“回顾刑警支队生涯,我有成功,也有遗憾。比如,在江州公安局历史上,绝大多数刑警支队长都是党委委员,我是少数不是党委委员的支队长。”
老姜傻笑道:“你还在意这些虚名?若真是在意,当年稍稍有点眼色,莫说党委委员,局长或许都当了。战刚是你的徒弟,如今是资深主管副局长了。”
朱林道:“在我任支队长期间,除了陈凌菲案,还累积了五件未破命案。虽然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神探都有破不了的悬案,可是这也太多了吧。说实话,当官我不在意,对这几件未破命案还是挺在意的。我卸职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卸职就卸职,我不在意。我就要在离职前创造一个机会,让侯大利能够来抓这几个未破命案。”
老姜道:“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
朱林道:“这个安排很讲究,若仅仅是我安排的,人亡政息是大概率事件,谁也无法保证我的安排能够持续。就算我主动来出头抓这几个未破命案,就怕案子未破,我就退休,到时还是不能确保有人能持续抓这几个命案。”
老姜端着酒杯,盯着朱林看了半天,道:“论官职,你不如我;论境界,我不如你。几个未破命案的第一案是丁丽案,这是案发在我手里。我虽然觉得遗憾,但是退就退了,并没有太想这案子。从这一点来看,我不如老弟,敬你一杯。”
两人碰了一杯,老姜道:“别太执着,你也得想开一些。人力有穷尽时,每个刑警都有办不了的案子。等你退了,我们哥儿俩天天去钓鱼,多一个伴,更舒服。”
两人喝了这顿酒以后,朱林便到了卸任的日子。恰好在这些日子,一个千古难逢的良机从天而降,砸在朱林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