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多米开外候着的奥尔佳和女佣将空轮椅飞一般地推来，并从下方取出水杯递去，卡普仑和着吞服，脸色逐渐缓解，但摆手示意不坐。</p>
他双手驻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了上面，继续一点一点缓慢挪动。</p>
激增的非凡药剂用量已经让范宁皱眉。</p>
而直至此刻，范宁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乐团的常任指挥，已经和一年前刚结识时的那位“票友”完全不一样了。</p>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p>
时间夺走人的生命不用太久，一年算长，有时只用几秒。</p>
他现在是真正的一位音乐家，但生命已经完完全全燃烧到了最后的时刻。</p>
比如，不会再有在每个夜里热忱练习视唱练耳的事情了。</p>
也基本是回不了指挥台了。</p>
范宁喉咙动了动，想重述那天共同去探望哈密尔顿女士路上所说的话语。</p>
首演那天，你上。</p>
但最终面对眼前所见这般情况，他实际说出来的终于不再是这句——</p>
“首演那天，记得来听。”</p>
“我肯定会来，这没得说。”卡普仑当即表示。</p>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p>
“那么从保证稳妥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应该上去休息，已经散步15分钟。”</p>
卡普仑的手杖在石板路间隔的泥土上点出一个又一个浅坑。</p>
“休息的时间不缺，范宁教授，我想请教第五乐章的几处问题。”</p>
范宁迅速地将眼里的异样神色盖住。</p>
“你讲。”</p>
接下来5分钟，范宁回答了几个问题，两人额外往前散步了二十多米远。</p>
然后卡普仑靠回轮椅上，闭着眼睛又与他聊了10分钟。</p>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吞没。</p>
在院子里共计待了30分钟后，两人道别，奥尔佳和女佣将卡普仑推回疗养大楼。</p>
“七，十四，十五…”</p>
范宁站在原地，右手搭着礼帽，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数了一下离首演申报日还隔的天数，想了想这算近还是远。</p>
他的喉结一直在动。</p>
当轮椅的轮廓即将消失在大厅时，他终于再度出声了一句：</p>
“记得来听。”</p>
轮椅上后脑勺竖立的发丝如枯草，旁边举起了一个类似ok的手势。</p>
范宁用力闭眼，再睁开，疗养楼大厅就仅剩空荡的暮色了。</p>
他视线还在前方，同时伸手在衣服裤子各处摸索，先是左裤兜，又是右裤兜，又是胸口，又是内兜…</p>
摸索了好几分钟，又回到左裤兜，掏出了形如小摇把的车钥匙。</p>
他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沿着石板路朝外走去，在快接近院门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那黑色加长豪华轿车的旁边，还停着一辆酒红色的优雅小汽车。</p>
罗尹穿着一件奶油色波纹绸衣，更浅的束带勒在腰间，伸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小提包。</p>
另一侍从将她的大提琴盒装入后备箱，然后酒红色小汽车就径直驶离了。</p>
“晚上好。”她走到范宁跟前。</p>
“刚下火车吧。”范宁勉强牵动嘴角。</p>
“特纳艺术厅是第一站，到了后听说你出门了，于是这里是第二站。”她观察着范宁并未有任何掩饰的神色，然后望着暮色中的疗养楼叹了口气。</p>
“你这是...不先回家吗？”范宁指了指已驶出大门的红色小车。</p>
“让你送我，顺便聊聊。”</p>
汽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两侧门店招牌的温暖灯光正在接连亮起。</p>
“你要回的是哪个家？”范宁问道。</p>
“普肖尔区北郊，海华勒小镇的宅邸。辛苦你啦。”副驾驶上的罗尹身体侧向范宁，看着他驾驶中平视前方的侧脸。</p>
“不客气。”</p>
“首演音乐会的申请过了。”稍稍沉默后她又开口，“今天过的，所以行政部那边应该就在这一会收到了回执。”</p>
“你的消息比我灵通。”范宁说道，“五天时间，所以，文化部这次没能自己做主，他们再往上收到了某些指示？”</p>
尽管结果未变…</p>
但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获准周期，让范宁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背后的异变。</p>
“要他们等通知，等进一步研究，这样等了五天。然后…如往常一样过了，但还有一条额外要求需要你配合。”</p>
“特巡厅的要求对吧。”</p>
罗尹微微颔首：“额外留15张内部票，要求坐席全部隔开，在交响大厅内各区域均匀离散分布。”</p>
“调查员专用席？”范宁失声而笑，并按下喇叭，“都都”提醒着前方晃晃悠悠的马车。</p>
“这可就有意思了，既然审核结果还是通过，那说明他们没有证据认为我的《第二交响曲》是什么邪神秘仪用途的祷文或秘氛，那么，一部正常严肃音乐作品的首演，他们这又是玩得那一出？”</p>
“范宁先生。”罗尹声音放柔。</p>
“嗯？”</p>
“你觉得罗尹算是你信任或亲密的人吗？”</p>
“……算是。”范宁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即使没有我们这层私交，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对特巡厅是个什么态度我也看得出，我多少算个值得结交的有知者或艺术家，你也不至于对我图谋不轨对吧。”</p>
“那可说不定。”罗尹稍稍笑了笑，然后放低声音，“开玩笑的，不过既然如此...”</p>
“你先悄悄地告诉我，那天大家从瓦茨奈小镇脱困后，你是不是找到了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