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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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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关。

寒风呼啸,掠过极北辽阔冰原上空,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四头神禽拉着长车冲破寒云,轰然降落在冰川脚下,顿时溅起冲天雪雾,向四面八方冲去。

车门一打开,尉迟骁立刻被强风推得向后连退数步,咬牙切齿问:“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尉迟骁一回头,只见徐霜策正凝视着怀里的宫惟,良久俯身在眉心间印下一吻,又轻柔地将他鬓发掠去耳后,让他倚靠在桌案后的软垫上沉睡,然后才起身踱出巨车,一道道门在身后层叠合拢。

“……”尉迟骁看着沧阳宗主冷淡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看我难受你一定很开心吧,徐宗主?”

徐霜策平静道:“贤侄,你想多了。”

他向周围环顾一圈,广袤连绵的冰原映在眼底,半晌终于顶着寒风指了个方向:“那边。”

血河车无法靠近灵力太过稀薄的地区,两人一路跋涉四百余里,身后两道长长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覆盖。

天将明时,沿途终于开始出现上次激战留下的痕迹,被鬼斧神工锯掉半截的冰川突兀耸立在天穹下,广阔的雪原刀削斧凿千疮百孔。尉迟骁不由站住脚步,眼前壮观的景象让他不免眩晕:“这……这就是上次你们摧毁灭世兵人的地方吗?”

徐霜策停住步,“是。”

尉迟骁愕然:“这里隐藏着回现世的路?!”

“确切的说,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尉迟骁满心疑窦,只见徐霜策微回过头,毫无来由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像长孙澄风那样‘死’去的修士,他们的魂魄去了哪里?”

尉迟骁呆住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境主亲手诛杀的,所以回不了现世……”

“对。现世中的他们还活着,梦境里却不巧死了,魂魄只能暂时寄存在现世和梦境的夹角里,哪都去不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逃过一劫,如果梦境坍塌,他们也同我们一样灰飞烟灭;反之,如果我们结束梦境回到现世,他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回来。”

“只除了一条魂魄……并不那么乖巧。”徐霜策话锋一转,眼底显出一丝嘲意:“这个人深谙鬼修秘术,又知道自己身在梦境,临死时极不甘心。他既有能力也有情由,所以魂魄很可能哪里都没去,仍然附着在自己的尸骨上。”

尉迟骁失声问:“谁?”

徐霜策的视线下移,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脚底的地面,吐出了三个字:“度开洵。”

霎时尉迟骁想起了这个人是谁,只见徐霜策双手猛然下压,灵力咆哮而出,轰然震塌地面!

脚下冻土被灵力强行挖出裂口,坚硬的巨石被抬起抛向远处。地动山摇,冰川轰鸣,尉迟骁被迫连退数步,只见徐霜策一拂袖,再次隔空抬起小山般硕大的黑色冻岩,重重抛出数里以外,脚下已被挖出了上千尺深的巨坑。

轰隆!

徐霜策停下来呼了口气,尉迟骁立刻顶着冲天冰雪上前,大声道:“徐宗主!你只剩半颗金丹了,还是暂存实力为好!让晚辈来挖吧,至少能快一些!”

“……”

徐霜策扭头望向谒金门少主,上下打量他片刻,略微侧身欣然道:“贤侄既有孝心,如此甚佳。”

尉迟骁于是上前站定在深坑边,当仁不让捋起袖子,猛地向脚下深坑灌出灵力,大喝一声:“哈——”

灵力一分分不断加码,坑底坚冻万年的玄石终于被微微撼动。数息后,总算有一块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岩石被勉强撬开,摇摇晃晃抬到半空,紧接着轰隆!

岩石摔回坑底,溅起大片烟尘,再也不动了。

尉迟骁气喘如牛,扶着膝盖瞪着深坑,良久才缓缓回头看向徐霜策,瞳孔不住颤抖。

徐霜策道:“此处天地灵气稀薄,你我灵力皆被压制,十分里仅剩两三分是正常的。”

“……”

“不过贤侄还需勤学苦练啊,”顿了顿之后,徐霜策又和气地补上了后半句话。

整座冰原撼动不断,数个时辰后,原本就凹陷的盆地又被挖出一道黑黢黢的巨坑。徐霜策手一扬,将千钧重的庞大岩石从坑底撬出移走,脚底深处突然爆发出惊雷般强烈的震响。

终于被挖穿了!

巨坑底部直接贯通了当初埋葬灭世兵人的地底深涧,深涧再往下便是熔岩地心。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黑之气喷涌而出,犹如黑龙,直冲九霄,足足半柱香才散尽,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真面目。

徐霜策一掌按在地面上,沉声道:“鬼垣不回顾,死生如朝暮。起!”

这是尉迟骁第二次听见徐霜策念出这道召唤亡灵的法咒,第一次是在临江都二十八具艳尸的殓房,抚棺招魂问杀死他们的真凶——然而此刻与当时相比早已物是人非。

他顾不上感伤,只见情形如上次在殓房中一样,仿佛有根无形的绳索吊着万丈深渊中的尸骨,一道灰袍身影裹挟着滚滚阴气破地而出,接着缓缓抬头,露出了苍白的真容。

那瞬间尉迟骁脱口而出:“矩宗大人?!”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虽然俊朗的五官颇有相似,但眼前这张脸明显更深刻、神情也更阴鸷,眼底深处隐隐流动着疯狂偏执的精光。

徐霜策迎风而立,一字字道:“度、开、洵。”

“……”

那灰袍兜帽的死魂灵笑起来,他的声音也比长孙澄风更加低沉:“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不愧是徐宗主。”

度开洵竟然当真守在这没走!

尉迟骁心神俱震,愣在了原地。

“终于有一天能见到沧阳宗主如此狼狈的模样,实在让人感慨万千。”度开洵将两个活人上下打量一眼,微笑道:“你总算愿意同我来做一笔交易了吗,徐宗主?”

尉迟骁下意识:“什、什么交易?”

徐霜策没有回答他,直视着正上方的度开洵,道:“当初你是这梦境中唯一一个残存部分现世记忆的人。”

度开洵不动声色:“我是。”

“因为蝶死梦生术的法力对你存在一部分豁免。”

“是。”

徐霜策问:“为什么?”

度开洵的笑容更深了,缓缓道:“因为没有人知道,现世中的我也曾经试图盗取宫惟的右眼,虽然同样失了手,但当时我碰到了一丝自他眼中流出的,淡金色的血……”

从太乙元年到太乙二十八年,梦境基本就是现世的重演——梦境中的度开洵曾因为虐待白霰而被送进仙盟,现世中的度开洵也干出了同样的事。

只不过现世中的度开洵被关在懲舒宫,在那里他遇到了刚刚降临世间、行止诡秘、被众人敌视排斥的宫惟。他发现宫惟那只妖异的右瞳似乎极不一般,于是胆大包天想要盗取,结果当然是被宫惟一掌便轰飞了出去。

凑巧的是,那一瞬间刀尖蹭破了宫惟眼眶,一丝微乎其微的淡金色血迹沾在了度开洵指尖上。度开洵自己也被震得五指开裂鲜血淋漓,逃跑时他顺手做了个动作——把自己指尖上的血连同宫惟的血一并舔舐掉了。

谁也没想到宫惟那一丝血迹中所蕴含的神力,后来让度开洵成了梦境中唯一幸运的参差。

“你无意中变成了连通现世和梦境唯一的纽带。”徐霜策盯着度开洵,语调平稳完全是陈述:“所以你的魂魄可以在现世和梦境中自由穿梭。”

度开洵说:“是的,但只是魂魄,不能回归现世的身体。”

“你回归本体会怎么样?”

“只要我身体一动,现世时间就会立刻开始恢复流动,升仙台上镜仙被不奈何穿心而过,梦境顿时溃解,你们所有人都彻底没救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度开洵的魂魄在半空中怜悯地看着他:“所以我无法用手帮你把升仙台上插在镜仙心脏里的不奈何拔||出来。”

寒风从两人中间呼啸而过,仿佛尖锐的哭泣,消失在了远方。

“……”

不知过了多久,徐霜策终于从阴影中动了动,露出微红而冷静的眼睛:“那你的魂魄能帮我捎回一道符咒,带上现世的升仙台吗?”

尉迟骁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符咒?

他完全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空气中又有一种凝重而苍凉的气息,把他沉沉地压在了那里,连呼吸都不敢轻易发出声音。

“徐宗主,”度开洵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有些隐隐的悲哀,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徐霜策今日的选择:“我的魂魄之所以一直等在这里,就是知道当局势坏到无可挽回时,你会想到要把那张符咒送上现世的升仙台……”

顿了顿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好似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帮我也画一套相同的符咒。”

徐霜策毫不意外:“一张给你,一张给谁?”

度开洵连魂魄都好似颤栗起来:“……长孙澄风。”

伴随着这个名字出口,他眼底闪现出极其复杂的光,夹杂着深重的愤恨、不甘、酸楚,最终却都化作了沉重的无可奈何。

他沙哑道:“长孙澄风在升仙台上被镜仙一剑贯胸,只剩最后一口气,回到现世后他必死无疑。如果他死了,白霰也就……活不下去了。”

徐霜策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度开洵的魂魄裹在灰袍里,他像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快乐,像天地间一缕来去都无人记挂的孤魂,连自言自语都是低哑的:“我恨白霰。我真的恨他。但又有什么办法?他这世上唯一完全属于我的东西,曾经连心脏都是属于我的。”

他张了张口,颤抖道:“……我真的好恨他啊。”

徐霜策走上前,拂袖在度开洵摊开的手掌中一按。灵力顿时凝成两张金光璀璨的符箓,一张写着“长孙”,直接融进了度开洵魂魄中消失不见;另一张写着“度”,飘悠悠落在了度开洵掌心,被他紧紧攥住。

徐霜策道:“贴在你哥哥现世身体心口即可。”

度开洵问:“你的呢?”

徐霜策垂下眼睛,又一拂袖——这次灵力凝结而出的两张符箓一张写着“徐”,同样飘落在度开洵手中;另一张则直接贴在了徐霜策右手背上,是一只朱砂勾画的小狐狸。

寥寥几笔,栩栩如生,憨态可掬,仿佛描摹它的每一笔都充满了不曾付诸于口的爱意,瞬间没入了徐霜策的血肉。

“——等等,”尉迟骁仿佛预感到什么,猝然拔脚上前,颤声问:“你们到底要把什么符送回现世?这符箓是做什么的?难道……”

徐霜策只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转向度开洵道:“这符箓是一次性的,只对致命伤害起效。若是一次失败,便没有再重来的机会了。”

度开洵闭上眼睛点点头。

谁都没有出声,只有寒风呜咽,拂起徐霜策的发丝与袍袖。半晌度开洵在半空中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下,说:“徐宗主,想不到你我最终还是有了这将心比心的一天。”

徐霜策退后半步,面容平静:“度兄,此去珍重。”

度开洵的魂魄向他深施一礼,转身消失在了苍茫天地间。

“……徐宗主?”尉迟骁终于听见自己发出声音来,深重而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那符箓是干什么的?什么叫做只对致命伤害起作用?你……”

“尉迟元驹,”徐霜策道。

尉迟骁像是喉咙被掐住了一样僵在原地。

“人一生总会犯错误,有些害了自己,有些害了别人,有些害了自己所爱的人。伤害既已造成,回头只是空谈,我们只能尽一切办法去承担。”

徐霜策负着手转过身来。尉迟骁已经很高,但沧阳宗主还更高两分,如此相对而立时,有种上位者不彰显于色的沉定和不容置疑:“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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