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得意道:“看了就看了,别不承认嘛。我这段时间和长生一道下山游历,才发现不论到哪儿都有很多人偷瞧我,还有人假装偶遇来搭讪,问我家住何方作何营生,想与我交个朋友……”
徐霜策下颔线绷得极紧,但宫惟毫无觉察,兀自愉快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原来如此招人欢喜。后来长生思来想去,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人应该都是书上说的小偷,以为我身上有银子,想迷晕了我好盗取钱财……你说长生他懂什么?哪有小偷下手前还先为目标花钱的?我在京城逛酒家好几次都被邻桌人抢先付了账呢……”
一道寒霜般的声音打断了他:“你看完了?”
宫惟:“啊?”
徐霜策面色如冰:“看完了就回去吧。”
宫惟赶紧摆手:“没看完没看完。”
他不敢再跟徐霜策闲聊了,装模作样又看了片刻,把那十片里不剩三四片的墨玉简翻来覆去,终于叹了口气道:“此文应是太古时期黄泉鬼垣所用之篆,迄今怕已有千万年,现找个大鬼修来都不一定能认全了。我只能猜出大概意思,不过前后字缺失太多,十分里不一定能猜中一二分。”
残缺的玉简乌黑温润,与他细瘦纤长的指节映照,黑白相衬,像一副水墨画。
徐霜策闭上眼睛,仿佛刻意要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散似地,少顷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何解?”
宫惟没注意他的神情,专心致志盯着玉简:“大概意思是说,有一种梦术,能够将死生颠倒过来。”
“……梦?”
宫惟点点头,他一手支着下颔,青灯下眼睫好似两扇蝶翼:“瞳术有视线范围的限制,镜术有映照所及的限制,但梦境是没有边界的。一个梦可以容纳境主自身,也可以容纳现世万物;可以溯回时间,自然也可以顺着世间已有的逻辑因果,去推想构建未来的场景。”
他一边说话,一边没骨头似地趴伏在了桌案上,袍袖间一丝丝雪后桃花的气息几乎要萦绕在徐霜策鼻端。徐霜策呼吸顿了顿,垂落着视线,沙哑地问:“颠倒死生何解?”
宫惟依然瞅着手中的墨玉简,笑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梦只有醒来才叫梦,没醒便不叫梦,而是你我眼中的现实。梦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死不过天地之气聚合分散,千变万化无穷尽矣;生化、死化、梦化皆为‘物化’,便为此理。”
“——不过呢,”宫惟笑吟吟地,话音陡然一转:“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梦中的蝴蝶是快乐的,梦醒后的人可就未必了。所以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做梦里的那只蝴蝶,开开心心在梦境里永远活着不好吗?”
徐霜策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就是想反驳他半句:“那如果在梦里死了呢?”
宫惟不以为意:“被拖进梦境里怎么会真死?除非是被境主驱逐出去,那自然是脱离梦境,在现实中醒来了。”
徐霜策道:“那如果境主自己死了呢?”
这个问题把宫惟问住了。
他起身坐正,想了想道:“梦境不破则循环不断,境主在自己的梦中应该是不会真正死亡的……除非一种情况。”
徐霜策问:“哪种情况?”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猜出了答案。
宫惟赞许地“唔”了声:“对。虽然境主在梦中不会死,但如果境主的身体在现实中死去,那么被他拖进梦中的对象亦会随着梦境崩塌而神魂俱灭,从而迎来真正的死亡——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随着他坐正的动作,那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也随之远去了,像是个旖旎无痕、又短暂仓促的梦。
广受世人畏惧的沧阳宗主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半晌他呼了口气,从宫惟手中取回那墨玉简,道:“这种法术玉石俱焚,你还是不要学了。”
宫惟对一切幻术都有种本能的亲近,其实内心里是想学的。但他脾气好,且对任何事都不太执着,既然自己最喜欢的徐霜策不让学,那也就算了,笑嘻嘻托着下颔挑眉道:“我不用学,我本来就能梦见你,只要我想梦见就能梦见。”
徐霜策指尖正一碾,便把墨玉简无声碾成了齑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少顷后他垂下眼睛,不知是对宫惟还是对自己轻嗤了一声:“胡言乱语。”
深红丝缎拂过空气,下一刻宫惟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仍然托着腮,眉眼含情带着笑意,好像在悄悄诉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知道吗,徐白?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啦。”
“……”
“只要我白天看见一只蝴蝶,那天晚上就一定会梦见你,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你曾经也梦见过我吗?”
沧阳宗主仍然端坐着,面容俊美冷漠,一言不发。
宫惟更贴近了,柔软的唇角几乎贴在徐霜策耳边,轻轻地含笑问:“我在你的梦里,通常会做什么呢?”
砰!
其实是一声闷响,宫惟后脑勺直接撞在了沧阳宗主腿上。
徐霜策一掌重重钳住了他下半张脸,令他被迫仰天摔倒,被捂住的口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就着这个仰卧的姿势,看见徐霜策终于俯下身,每个字都轻而狠:
“我自然是梦见你和人游遍大江南北,好友遍布天下。”
宫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徐霜策蓦然放开他,似乎连多待一瞬都做不到,起身拂袖而去,快步消失在了层层林立的书架间。